沒有所謂運氣這回事,一切無非是

考驗、懲罰、或獎賞。

Voltaire 16941778

2009年9月5日 星期六

人為什麼要投入一生心力於學術研究?

人為什麼要投入一生心力於學術研究?從年輕時代我就時常想這問題。無疑的自我表現以求肯定是個驅力,但難道要了解世界的好奇心不是更原始的動機麼?把學術研究變成純粹人比人的場所,而忘了自身好奇的本性,把人追求知識的熱情愉悅轉化成純粹的競爭,難道無損於人類文明的價值?我贊同今日的學術研究者應承受競爭的 壓力,因為學術研究只是文明分工之中備受禮遇的一個部門,必須承擔社會責任。但研究者自己做出結果的喜悅,感悟別人美麗心血結晶時的讚歎,日夜與同仁切磋討論時一點一滴的收穫,這種種不同形式的互動,帶來的自我肯定,應凌駕於評比競爭的外在表現。


我的數學生涯 黃武雄 (台大數學系退休教授)

我於 1960年進台大數學系,時方年滿十七,對數學茫無所知,不意四十年沉浮,竟與數學日日為伴至今。我小時對數學功課並無特別興趣,但喜歡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數學難題,進數學系不過是巧合。十五歲讀天文航海家Nathaniel Bowditch的傳記深受吸引。Bowditch英譯 Jean Pierre Laplace的巨著《Celestial Mechnics》三大冊,終生在海上與日月為伍,熟諳二十多種語言,校對三角函數表,使航海技術大幅躍昇,減少海難。他幼時只上學一年便去船運公司當學徒,讀書全靠自學,因夜裡躲在閣樓苦讀牛頓《力學原理》的拉丁文版而學會拉丁文及物理。一生傳奇無數,我年少時本愛文學,因心儀其人經歷,思學天文而選數學為己業。

我一生數學研究水準平平,除一兩結果外,並未做出一流的工作,但數學於我則影響甚鉅。鑽研數學,使我慣於從根本思索問題,不迷惑於表象。年輕時以為數學中深蘊真理,老時方悟世間原無絕對之事。天理萬物,唯相對於其所屬系統。數學訓練使我善於獨立思考,不相信權威,不輕易媚俗。偶失於封閉,猶常能反覆思省人的根本價值,不讓自己迷失於專業的叢林之中。

浸淫於數學,使我洞悉抽象的深層意義,明白抽象與現象兩者糾結互動的辨證關係,進而思索抽象在人類文明中所佔核心位置。抽象是一把利刃,抽象思考使人能看到事情的普遍性,神智因而通明。抽象也是陷阱,使人無視世間種種特殊現象的富麗多變,而流於封閉專斷。文明知識的本質是抽象。知識份子之優於常人,亦在於他善於掌握抽象,別無其他。我於1999年為社區大學寫〈經驗知識與套裝知識〉一文,正是這條脈絡下的省悟。

數學是個人化的工作,數學創造深含自由的樂趣。有時做別人提的問題,有時做自己提的問題。「一張紙一枝筆」數學家不怕孤獨。但數學研究不是永遠的彩虹,挫折、千百次的挫折、瓶頸裡的困頓,在困頓中看到一點亮光,循著亮光披衣夜行,然後頹然,重陷黑暗,在黑暗中張大眼睛久久,看不到什麼,只是出神。來回踱步,抱頭鎖眉。千百次的挫折,偶有一次欣喜。數學研究讓我在面對人世的困境時,每每不輕言放棄,鍛鍊出我堅韌的個性。

人在專注中所學得的,最為刻骨銘心。每一個專業工作者都有無數癡迷的體驗,毋庸我多言。我寫這篇數學生涯,只為紀錄自己與數學的因緣,為自己做個交代。

人世間多少悲歡,四十年學算,歲月忽焉而過,在數學專業和社會責任的兩難之間猶疑徘徊,終至一事無成。


回首前塵,枉自傷情。於今我仍相信:


一個數學工作者必須先是一個人,然後才是一個數學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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